不平:一篇大字报的前前后后

【编者按】本文写于2003年。作者“不平”通过讲述文革期间张贴大字报的故事,带给我们一段历史的记忆。 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二日﹐在上海市中心人民广场﹐贴出了一篇署有作者真实姓名﹑地址的长篇大字报﹕<真理是有阶级性的吗﹖>对六六年六月四日人民日报社论《撕掉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佈》中“真理是有阶级性的”这一观点进行了批驳。据我所知﹐大字报贴了半天﹐早晨六点不到贴出﹐下午两三点左右被撕去。 对这篇大字报的确切评价﹐应该说是大而不重。说它大﹐我们可以看历史。文化革命开始﹐彭真提出﹕真理是没有阶级性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遭到了毛泽东的批判。其后﹐人民日报发表了长篇社论《撕掉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佈》﹐向社会宣告﹕真理是有阶级性的。而大字报公然向人民日报提出挑战﹐而且是贴在都市的中心﹐不能不说是大。 说它不重﹐是说它并没有对中国的政治文化产生什么影响。海外研究文化革命中异端思潮比较权威的宋永毅和孙大进两位先生所着的《文化大革命和它的异端思潮》没有提及它﹐谭放和赵无眠两位先生所着的《文革大字报精选》同样没有提到。说起来宋先生也是来自上海﹐不知他是否知道﹐是否还记得这篇大字报﹖有哪一个研究文革中民间思想的会提及这件事﹖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篇大字报﹐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会提﹐因为它所产生的影响是太小了。有谁手中保存有这一纷大字报的底稿﹖又有谁传播过它﹖没有。命题倒是容易记住的﹐而且也有点味道﹐不过﹐有几个人会记住文中的论述﹖有趣的是﹐近日看遇罗文先生所着的《我家》﹐才知道其弟遇罗勉当年被关押的理由之一﹐便是怀疑“真理有阶级性”。在那动乱的年代﹐我不知道还有谁为这个口号吃过苦头。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大陆上几乎所有的哲学书﹐都有着这样一条命题﹕真理是没有阶级性的。不过﹐没有一本著作会提到这篇大字报﹐会提起这么一个愿意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捍卫这一真理(﹖)的年轻人。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大字报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另一个原因﹐假若存在的话﹐则是因为所有这些著作都是从哲学的角度﹐而大字报则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的﹐正如同彭真提出这个问题﹐正如同人民日报批判这一个命题﹐都是从政治角度出发的。 时时在困扰着作者的问题是﹕作者应该感谢当时的政府吗﹖从大字报的锋芒来看﹐谁都可以看出﹐作者当时的企图是挑起一场大辩论﹐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异端思潮的主角。当然谁都同样明白的是﹐如果这一阴谋得逞的话﹐这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无非是在遇罗克﹐张志新等一串名单上﹐再加上一个大字报的作者﹐这是最可能的结局。当然这并不是作者的希望﹐作者希望的是﹐能够产生一个异数。作者当然知道﹐这一可能性几乎等于零﹐然而作者也知道﹐如果谁都默然﹐那么希望永远是零﹐而只要有人发声﹐尽管它是何等地缈茫﹐但毕竟不是零。如果从后面的历史看﹐能不能说﹕作者希望在王希哲﹐魏京生等一串名单之前﹐再加上一个大字报的作者﹖然而作者的企图没有得逞﹐政府对大字报一撕了之﹐置之不理。这固然在一方面挫败了作者的阴谋﹐把大字报的影响降到了最小。另一方面却也使作者的生活因大字报所受的干扰被降到了最小。是不是应该感谢当局呢﹖只要想想文化革命中多少人仅仅因为一封信﹐一句话﹐被搞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大字报的作者如此大胆的举动﹐其生活﹐说句良心话﹐并没有受很大的影响﹐是不是应该感谢当局呢﹖ 无论是当时的政府﹐还是当时的群众﹐对这篇大字报的看法是一致的﹕这是一个青年﹐在当时的环境下思想上有点想不通﹐有点钻牛角尖﹐于是写了这么一篇大字报。即使是现在的观众﹐恐怕也逃不过这一俗见。直到不久前﹐作者回国﹐还有朋友向作者提出﹕我真想不通﹐你当时怎么会写这一篇大字报。你这人真是一个谜﹐让人吃不准。当然也不能怪别人﹐作者将自己包起来象个核桃﹐怎么能怪别人不知道其壳内的真相﹖核桃﹐这是作者几十年来的自况﹐既有着无奈﹐也有着自豪。要是不成为一个核桃的话﹐作者不可能活到今天。社会将增加一个事件﹐将增加一个悲剧。但是﹐是否会增加一个英雄﹐就不一定了。当您﹐一个读者﹐看完了本书以后﹐您不妨想象一下﹐要是书中的文章在三十年前发表的话﹐作者将会受到怎么样的对待﹐您也不妨想象一下﹐这些文章的作者以后是否会被平反﹖ 大字报的潜台词是什么﹖难道它仅仅是一个青年思想上的想不通﹐对社会﹐对文化革命的抵触情绪吗﹖本序和本书将给读者提供一个完整的答案。作为作者﹐一生的心愿就是砸开这个核桃﹐把壳内的东西给抖落出来。感谢科学技术的发展﹐它使作者得以了却这一心愿。虽然从心底里说﹐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宝贝﹐却仍是三十多年不见天日。国内当然是不可能出版的﹐尽管有多少人说﹐中国已经是怎样的开明。出了国以后﹐也是多年蒙尘﹐一是不知道找谁联係﹐怎样联係﹐二是觉得没什么可能﹐三是感到整理旧稿太累﹐(再次感谢科学技术的发展﹐电脑和软件为文字的输入和修改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自己也就不怎么努力了。一直到九九年春萌发了这一个念头﹐于是联係明镜出版社﹐作了第一次尝试。那时﹐何频先生根本没把它放在心上。然后就是作者上网﹐并由明镜出版了作者的第一本杂文集《网上笔战》。到这时候﹐何先生对作者还是一无所知。作者向何先生提起这件事﹐何先生依然丝毫想不起﹐《网上笔战》的作者曾经商洽过另一本书的出版。作者也联係过几家别的出版社﹐尽管海外有政治自由﹐有出版自由﹐然而﹐争取这本书的出版﹐仍然不是容易的事。这样说﹐也不是责怪出版界的朋友﹐他们也有他们的考虑。销路问题﹐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文化革命﹐现在还有几人关心﹖写到这里﹐作者不禁一声长叹。 感谢上苍﹐三十年过去了﹐作者依然健在﹐现在应该是砸开这个核桃之壳的时候了。 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爆发﹐我正在上海的一所中学念高三。虽然知道自己是先天不足﹐但对文化革命还是关心的﹐因为这是国家大事。8月18日﹐毛泽东在北京首次接见红卫兵。次日﹐我们学校十几个人﹐拿了衣服零钱﹐(因为是住读学校﹐这点比较方便。)赶到火车站﹐要求上京。(是说串联还是什么﹖忘了。)学校领导派了人来劝说围堵﹐出人意料的是﹐火车站方面并不十分反对。故而尽管也有人被劝回了学校﹐但我们数人还是到了北京。一个同学的哥哥是北大的学生。他安排我们住在一间空的宿舍里。这给我们“关心国家大事”提供了很好的条件。在北京﹐我是数人中大字报抄得最多﹐最起劲的﹐是不是也可以说﹕我是最关心国家大事的﹖但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下面一件事。一次﹐我们到某大学附中去﹐那里正在斗黑帮。数十人跪在地上﹐他们必须把背躬着﹐头靠近地面﹐却又不能碰到地面。有的累了﹐头碰到地面﹐立刻招来一顿铜头皮带的抽打。其中的一个﹐还是初中模样的女生﹐突然抬起头来说﹕“我不是黑帮。”她所得到的回答﹐谁都想象得到﹐只能是一顿抽打﹐她也只能是又低下头去。难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么﹖在我对文化革命的思考与疑惑中﹐开始有了否定的因素。 我们学校学生中﹐资产阶级子弟比较多。文化革命中﹐这是学校的一大罪状﹕阶级路线错误。我们班级的团支部﹐当然也不例外﹐一向发展资产阶级子弟比较多。这时团支部为了显示或者说纠正自己的阶级路线﹐准备发展我这个一向是白专道路典型的“工人”子弟﹐表格都已经填了。是晚﹐我问了父亲的历史情况﹐第二天﹐又把父亲告诉我的转给了团支部。于是﹐这个团员就泡汤了。倒也确实有人说过我傻。不过我一直为之高兴﹕从此保持了自己的一生清白﹐从来没参加过任何组织。稍后﹐参加过“红外围”﹐不过﹐我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组织。 我当然没有资格也没有兴趣去参加革命。于是便利用这一段时间读书﹐包括毛泽东发表在《湘江评论》上的文章﹐五七年鸣放时报上的文章﹐鲁迅全集﹐以及马恩列斯毛的一些著作。这些文章给了我大大的启蒙和震撼。使我认识到五七年的反右﹐根本就是一场冤案﹐使我认识到﹐当时的中国﹐根本就是三十年代中国的翻版﹐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起来﹐我对于西方的人道方面的著作倒是看得不多。共产党要批判我的话﹐当然可以给我加上种种罪名﹐但若是说我受西方思潮的影响﹐则是绝对不确的。我其实是土生土长的。 67年4﹑5月间﹐上面要求讨论教学改革﹐社会上也有了一些讨论教  学改革的大字报和小册子。我想﹐这一斗﹑二批﹐我都沾不上边﹐这三改﹐我是应该参加的。于是﹐也开始收集各种教改方案﹐编印毛主席的教改语录﹐同时也办一份教学改革的刊物﹐名字是叫《教学改革》还是什么﹐记不得了﹐但是对自己所写的《创刊宣言》是很满意的﹐可惜现在都找不到了。出了三﹑四期﹐终于发觉这是瞎起劲﹐也就停了。 随后﹐开始写长文《伟大的榜样》﹐至九月完稿﹐并刻好了蜡纸。但是﹐毕竟不敢贸然把它印发出去。如果一个人是伟大的﹐为什么不直接向他学习﹐去成为伟大的人﹐而只能忠于他﹐听从他的指挥呢﹖为什么要去向林彪学习﹐去忠于毛泽东﹐而不是直接向毛泽东学习呢﹖这篇文章便是提倡向毛泽东学习﹐敢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批评社会﹐贡献己见﹐而反对别人指向哪里就杀向哪里的。 接着便开始写随感﹐当然是秘密的。开始是随便写写﹐提了笔竟就放不下来。十个月下来﹐到次年七月被扫地出门的时候﹐竟然也有二十万字了。此时的感觉﹐一是高兴﹐一是担懮。高兴者﹐是为自己找到了真理而高兴﹐我已经从理论上完成了对共产党一些理论的清算。我为自己能有如此系统的思想而高兴。在思想理论上﹐我敢于面对任何对手。担懮者﹐是为自己找到了真理而担懮。谁都知道﹐那个年代人不能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思想乃是惹祸的根由﹐丧命的起因。祸从口出﹐只要我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观点﹐那么一条小命就完结了。我并不怕和我的对手公开论战﹐并且这正是我所追求的。但现实是﹐有可能一点论战的机会都找不到﹐便毕命于几个小警察的手里﹐那太不值了。我对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观点的方针是﹕要么不为人知﹐要么为天下人知。为天下人知﹐是我的目的﹐为此目的﹐我愿奉献自己的生命。我最怕的是﹐偶然的谈吐﹐被人抓住把柄﹐白送了一条小命。故而平时我从不谈自己的思想﹐我怕暴露思想。写﹐当然是要写的﹐但一定要谨慎﹐要避免无谓的牺牲。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去伪装自己﹐但是﹐我也一定不能暴露自己。这时的我﹐比以前沉默多了。这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保护朋友。让朋友背上沉重的负担﹐在自己的良心和自身的前途之间作痛苦的选择﹐并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的看法是﹐对某些事﹐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既然知道事情不会成功﹐何必要白化力气。对某些事﹐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因为这是基于自己的良心。知道事情不会成功﹐但是你不去做﹐心里会感到不安。而且﹐某些事情的所谓不可为﹐只是说成功的希望很小。真的有人前赴后继地去做了﹐事情也就成为可为的了。我想﹐在中国﹐思想上和感情上反对文化革命的人是并不少的。这么多的受害者﹐可以说都是文化革命的反对者。但是他们没有反﹐因为他们没有武器。而我﹐既然有了武器﹐便责无旁贷了。 不管怎样﹐写了﹐就是要让它见见世面﹐不然又何必要写﹖写的本身就是拿生命﹑拿家庭在赌博。于是﹐把文章整理了一下﹐把内容相近的归在一起﹐并大致按照由弱到强的原则﹐起个名字﹐叫《肥田集》。其意为﹕这里的文章是供批判用的﹐因此﹐请让它们发表。所谓发表﹐其实指的就是大字报﹐这是当时我能使用的唯一手段。我很想有一个场所﹐能够把自己的文章一篇篇地贴出去。但是谁都知道﹐即使是这最原始的手段﹐其实也是行不通的。不等我贴完两、三篇,就一定是进监狱甚至上断头台了。监狱和断头台,我倒并不怕。从我开始写时,我就知道它们在等着我。但是想到不能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或者至少是自己的主要思想发表出去,才一起步就遭扼杀,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在犹豫﹐在对待。 文章的目录如下。(69年整理稿)         《肥田集》创刊宣言         读左家发事迹有感         鲁迅斥遗少         鲁迅语录选         对武斗的诅咒         幸福观         看破红尘论         戚本禹下台有感     反对奴隶主义         再论反对奴隶主义         略论批评         一段往事        学习毛泽东思想                怎样学习毛泽东思想                掌握毛泽东思想                解决问题                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语录                “公”﹖ … Continue reading 不平:一篇大字报的前前后后